第1章 再回首已百年身——百年历史的文学构建
历史叙事作为一种虚构性叙事话语,不同于科学的严谨和统一,缺乏严格的概念。历史消逝于昨天,逝去的人事场景被设定为历史的存在因素。作为追忆历史的一种媒介和方式,历史叙事开始了在真实历史与虚构文本间的博弈。康德曾经说过,“空间和时间的范畴乃是一种先天综合,它为人组织历史经验提供了一种思维格局。”[1]如果将“台港三部曲”[2]看作是一个历史的时空坐标系,纵坐标代表了台港两地跨越百年的历史时间,横坐标则象征了历史时间定位下地域转化的两地城市兴衰史。
1.1 跨越百年的历史
若将“台港三部曲”看作一个整体,会发现文本中的叙述时间始于清代嘉庆年间,终至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要构建一个如此庞大的时间叙述体系,需要作者在历史时间与文本间进行着博弈。历史时间以决绝的姿态不断向前迈进,如海德格尔所描绘,“时间被领会为前后相续的‘现在之流’或‘时间长河’”[3],逝去的时间碎片拼接成一个不可逆转的历史时间,施叔青在“台港三部曲”系列进行了历史叙述中时间话语的尝试。在《香港三部曲》的时间处理上,施叔青基本上采用了基于自然时间的线性结构叙述。从1897年英国人开埠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鼠疫至1984年中英就香港回归问题谈判撒切尔夫人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台阶重重一摔,使一切变得无可挽回。”[4]全书涵盖了八十七年间香港殖民统治期间的重大事件,建构出了一个百年香港的时间进程。许多历史事件如反蓄奴、香港鼠疫、宵禁令、华人迁徙返乡乃至移山填海工程,英女王钻喜庆典、二·七大罢工、中英谈判等在书中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首篇《她名叫蝴蝶》从1897年来自东莞的农家少女黄得云踏上香江之地为引子,并以上个世纪一场夺取无数人性命的鼠疫作为序曲,却因“身为作者,却深深沉溺于黄得云和她的英国情人这一段充满殖民色彩的情恨纠葛,沉迷浮沉其间,几至无可自拔。第一部结束时故事才推展了四年”。[1]《遍山洋紫荆》转至从1901年维多利亚女王的钻禧大典、广州九龙铁路全线通车写起,到黄得云开始积蓄财富为止。
第二部在前一部线性时间结构基础上衍生、发展,创造性地将典故传说置于每一章之前,如修复岑田屈氏宗祠等,让历史时间中的典故与故事开展的时间交相辉映,产生复式的双协奏效果。但即便如此,前两部笔下的时间进展依旧缓慢,两部加一起不过十八年光华。创作第三部《寂寞云园》之时,作者不得不另辟蹊径,巧思冥想地将来港撰写黄得云传记的“我”加进作品的情节叙述中,藉着和黄氏家族第四代继承人黄蝶娘的交情,追忆黄家的家族历史与变换莫测的香江风云,展现黄家与香港的73 年时光。彼时的香港早已不是黄蝶娘 Great Grandma 初来之时被咒骂成“穷山恶水”的不毛之地,已蜕变为经济腾飞的“东方之珠”,不同的时空映像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叠加,将彼时与此时融为一体。施叔青打乱了前两部一以贯之的线性序列,如此一来便在第三部中有足够的篇幅来叙述时间点上的历史事件。对于香港大罢工事件、七十年代经济腾飞的繁华均有了涉及。在四十年代香港被日本占据的三年零八个月里,各类民间反抗组织层出不穷,左派的文化人士刘黑仔与同志们白天散发反日传单,晚上保护乡民免受流氓恶霸骚扰;希尔达·史东医生引据日内瓦禁蓄奴条约,保护香港妇女免受日军蹂躏。这些属于历史档案中的泛黄文献,在“我”的查阅与解读中得以展现。西恩·洛修东方女神的居住地:“云园”,此刻也成为了《寂寞云园》中的历史会客厅。在 1939 年至 1941 年间聚拢了当时的商政名流、汪伪政权的活跃分子,日本的间谍等各类历史人物,并藉由“我”连接了想象中的黄氏家族的历史时间与现今的叙述时间,即八十年代的香港。如此一来,香港七十余年的风华就在局外人“我”的眼中上演了一幕绝好的历史大戏。篇尾黄氏后人黄蝶娘通过舞台剧形式,在“我”的回忆与遐想中,完成了第三部曲八十余年的时空翱翔之旅。第三部的最后,九七回归前的“我”游走在中环的街上,与一拨拨被称为“表叔”的大陆移民擦肩而过,新的历史时代赋予香港更多的移民化都市特征。香港式的繁荣依旧在继续,不同的移民者不断涌入这个充满魅惑的城市,时间记录下了这个城市的历史乃至未来。整个香港叙述的时间上,文本时间不断被作者的回忆与前瞻性话语打破,历史时间在这里让位给了文本时间。作家只得藉由时空穿插、回忆来不断重新建构新的叙述时间,尤其是在《寂寞云园》中,让文本产生了较为强烈的时间距离感。
但总体而言,施叔青的香港叙述基本上采用了时间向后推进的线性表述方式。2010 年完成的《台湾三部曲》打破了香港叙述时间的单一性,这与《台湾三部曲》冲破了《香港三部曲》为家族立传写史的藩篱有关。台湾的历史是由断裂的碎片构成,造成了台湾人在认同上的差异。不同于香港单一的英属殖民史,台湾历经了“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无奈,单一的家族承袭史已不能满足施叔青为家乡立传的愿望。于是在《台湾三部曲》中分别从晚清时代、被日本殖民蹂躏时期及台湾光复后的时间序列来划分。尤其是到了末篇《三世人》更是从 1895 年乙未割台写到 1945 年“二·二八事变”,将台湾 51 年的殖民历史囊括其中。虽然作者跨时空跳跃的想象力会让历史线性的时间轴线出现断裂,但并不影响它依旧成为连续性的家族城市时间发展史。《行过洛津》时间叙述上以清代嘉庆年间为主,囊括形形色色的人情、风俗、野史,由清代嘉庆初期写到洛津城衰败时期,可谓是清代台湾洛津社会的“清明上河图”。在历史时间的参差回望中,将注入台湾社会的历史大事件诸如郑成功与荷兰殖民者斗争,施琅收复台湾,林双文、朱一贵起义等事件交错其间。《风前尘埃》则以日本占领台湾时期为主,依旧选择以追忆和联想的方法将两代人的时代交错而置。从追溯横山月姬的父辈移民史到第三代琴子亲访台湾花莲为母亲月姬“寻根”为终,文本呈现的章节时间是错乱交织的,但是历史叙述的时间却是一线贯之,前后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三世人》更是以台湾沦为殖民地为始,以施家三代人的人生变迁为脉络并交织台湾养女王掌珠及知识分子阮成义、医生黄赞云等五十二年台湾历史。百余年的历史进程,如此便在施叔青多角度的时间叙述下,勾画出了多维时空下的历史线条。从 1895 年乙未割台、八卦山之战到 1921 年文化协会散播新思潮、台湾博览会,1945 年台湾二·二八事变等真实政治事件在书中均有了或隐或显呈现。一叶知秋,由一个个真实的历史事件透视出了台湾社会的历史变革。在现代的历史观念中,历史被设定为线性的且不断向前进化的时间主体,由此历史的书写便要求在严谨、明晰的时间序列中进行。“台港三部曲”依附虚构中的人物铺陈重大的历史事件,随着时代向前推移,由此来确认历史的不可逆转性以及历史时间的资料史特征。施叔青重拾起了散落在历史角落里的时间碎片,拼接连缀在一起,衍生出了一段恢弘百年的台港历史。
1.2 地域转化的城市兴衰史——双城印记
城市是人类文明进程的坐标,也是建构历史事件的地域场景。文学家通过不断的虚构、扩充来构造城市兴衰的历史。施叔青人生中最瑰丽的创作体验离不开两个岛屿的参与,一个是旅居于斯的香港岛,另一个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台湾岛。两地地理位置毗邻,相似的殖民地历史命运与迥异的风土人情激发了施叔青以城立志的决心。在“台港三部曲”小说的标题上也体现了所写空间的特色或名字,如《遍山洋紫荆》就将香港特有的“洋紫荆”铺展在了书名中,读者一看便可知故事发生的空间位置;又如《行过洛津》就开门见山地将历史叙述的空间地点“洛津”直接置于书名中,与《遍山洋紫荆》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地域转化上,台湾书写跨越了台湾多个城市,将城市地志与历史境遇相结合。第一部曲《行过洛津》以洛津城的兴衰为主轴;第二部曲《风前尘埃》以台湾东部的花莲为叙述地点;尾篇《三世人》的空间跨越更为自由,不局限于单一的某一城市,从台北、洛津写到嘉义,历史书写也在地域转化中烙下了城市印记。相比较而言,台湾在日本殖民时代所遭受的“皇民化运动”及泯灭国语行动确实造成了几代台湾人在国族认同、生活习惯上的差异,国民党政府来台后引发的“本省人与外省人”冲突的“二·二八”事变更是让台湾人民雪上加霜。同台湾政治“朝令夕改”般的诡谲相比,香港则单纯许多,殖民地的利益获取才是英帝国属意的目标。黄得云在十九世纪的香港开始了传奇人生,而许情、施寄生、横山月姬也在一海之隔的台湾岛开始了跌宕人生的谱写。无论是以文化历史为主的香港书写还是侧重政治历史的台湾叙述,双城以其独特的地域魅力展现了一个空间转换的文化政治兴衰史:风云变换下双城的历史际遇。
1.2.1 魅惑香港
在《香港三部曲》之前,施叔青似乎总以异乡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吃尽穿绝的繁华社会,剖显香港男女的癫狂与寂寞。香港被定义为凡事均以金钱和成功作为衡量标准的罪恶之都,同张爱玲的褒沪贬港相似,香港也总被认为是人性堕落的魅惑之都。其笔下的人物旅居香港后,或是改变了艺术创作的初衷,如方月;或是婚姻生活遭遇了不幸,在都市迷失了自我,如愫细,此时的香港,已然成为了罪恶堕落的象征。然而至“三部曲”系列,施叔青转而藉由香港的城市的发展史来挖掘香港魅惑风格的由来:殖民地的历史铸成了香港中西糅合的魅惑属性。开埠伊始,香港就被渐渐剥离清廷文化的本体,成为亚当·史密斯心中“穷山恶水的孤岛”,[1]这里没有马可·波罗《东方见闻录》中富丽堂皇,相反却是荒凉之极。在英军的眼里,“这个亚热带的小岛只不过是船只往来的一个落脚处而已。”[2]起初,英国人更加看重的是物阜民丰的中国内陆城市,无暇发展本岛建设,只希望能将“香港这个落脚处清理干净,减少驻军水土不服的人数。”[3]但即便是这样,依旧因为气候恶劣、疟疾横行使初期西营盘的驻防英兵纷纷死去,埋在跑马地坟场。殖民地早期的城市开拓让英军有了牺牲,但这种牺牲与日后殖民者在香港攫取的利益相比,实为九牛一毛。随着城市的发展,香港越来越展现了殖民地的魅力:“山光水色的香港,到了殖民者手中,立刻变成了与孟买、加尔各答、新加坡风情类似的海港城市,尽管一砖一瓦、花岗岩、大理石等建材无不来自中国内地,泥水匠、石匠、木匠也是渡海而来的移民。”[4]英国殖民者对香港的殖民统治,表面似乎将没落的荒岛渔村打造成繁华的“东方明珠”,实质则是殖民者对殖民地利益的疯狂掠夺,香港开埠初期人与地的争夺过程也实则是英属政府的利益游戏。1841 年,英军便开始动用华人劳工挑石筑路,沿着海岸线于 1862 年修筑了第一条殖民地大路:皇后大道。随后,殖民政府看出了填海造地的商业利益,不断地进行着陆地面积的扩张:一栋栋维多利亚式的商业大厦,太子大厦、公主大厦、亚利山大厦……有如从海底冒出来.
1.2.2 悲情台湾 ............................................................................16-19
1.2.3 文化与政治的............................................................................19-24
第2章 旧时依稀曾见伊............................................................................24-34
2.1 女性形象建构 ............................................................................24-28
2.1.1 我的黄翅粉蝶 ............................................................................25-27
2.1.2 受难的淑女 ............................................................................27-28
2.2 男性形象建构 ............................................................................28-31
2.2.1 丧失雄浑气质的............................................................................ 29-30
2.2.2 “谁识个中愁”的 ............................................................................30-31
2.3 似有欲壑意难填............................................................................ 31-34
第3章 历史浓墨的晕染............................................................................34-40
3.1 历史叙事的细节 ............................................................................34-36
3.2 历史叙事的符号 ............................................................................36-40
结语
何谓历史?梁文道认为:“历史具有想象性的成分,而同时它又是存在于物质的建构之中。历史的书写和阅读,便是依靠人类想象力的串连、再现和建构。因此,历史是想象性的,它的想象性是它真实的基础,而它的物质存在,是其内容的承载与规范。”[1]施叔青“台港三部曲”创作的最终目的,或许不仅仅是为了解构男性主宰的历史、为城市及作品人物发声立言,更是施叔青本人的一份自我追寻之旅。朱自清曾将历史看作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任由后来人修饰。历史的阐释与言说在某种程度上掩盖了历史的本来面目,我们无法得知真实的历史,却能借小说家想象的翅膀虚构一个历史边缘的故事。但施叔青的台港大河式历史叙述依旧存在些许问题。她小说中的人物种类繁多,但性格角色不甚鲜明,却缺少更深层的刻画;另外,人物之间鲜有对话描写,全由无处不在的作者全权支配,如此一来,人物的心理也刻画的不甚细致。叶子过于繁茂,而结出的果实却稍显稀疏。施叔青早年受现代派理论的滋养,对西方各类文论烂熟于心,使作品中就有了文论教科书式的实用性,如香港叙述中,黄得云与亚当·史密斯这位殖民者的情欲就暗合了对后殖民典著的“性与政治”的阐述,这也是其作品较缺乏可读性的原因之一。施叔青为历史的使命感不断前行,即便历史叙述中存在某些缺点,但依旧瑕不掩瑜。历史的车轮在奔涌向前,却总以牺牲庶民的幸福为代价。历史边缘处,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无奈却苍凉活着的小人物,他们如同一个个傀儡,在早已注定的生命轨道上蹒跚独行。于是在施叔青的“三部曲”系列中,我们能听到作者一声声悲悯的叹息,一句句无奈的述评,如同张爱玲暗夜中二胡咿咿呀呀余韵,话不尽的苍凉与繁复的华丽。这嵌入当下的历史印记,更给我们提供了“以史为鉴”的历史思考,殖民地社会的文化价值似乎还缺少根基所在,在殖民文化的强势侵袭中,如何保留发展本民族文化的精髓仍是有待深入开掘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