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认为一个作家要想走得更为长远,仅仅将小说做成一个容纳个人经验的博物馆是不够的。要知道,作家不是考古学家,他要做的不只是挖掘和打开经验,更是发展和挑战经验。
第一章 金宇澄创作的记忆版图
第一节 绕不开的北方生活
自 1969 年下乡,到 1978 年返沪,金宇澄在广袤而贫瘠的黑土地上生活了近十年的时间。这十年的知青时光,不仅为金宇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精神印记,也成为了激发他创作的缪斯式因素。在之后漫长的写作生涯中,金宇澄总是不断重返记忆中的东北乡村,不遗余力地讲述那些被遗忘或掩盖的知青往昔,用独有的细腻笔触,构筑出了具有私人意味、纠结于灰暗情愫的北方世界。
一、 知青记忆的回眸
金宇澄常常被戏称为是小说界的“潜伏者”,因为在成名作《繁花》发表之时,他已经是一名年近六十的“老”作家了。虽然成名较晚,但金宇澄的小说创作实际始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1985 年,金宇澄在《萌芽》上发表了处女作《失去的河流》。小说通过知青“我”的视角,借由一种回忆性的口吻——“十年前,我还在松嫩平原的一个农场生活……”①,讲述了纯真的东北女孩小雪与男知青萧飞之间的爱情悲剧。《失去的河流》标志着金宇澄小说创作的起点,同时也体现了其小说在题材上的某种集中趋向。总的来说,金宇澄的前期的小说②,基本都以东北农场为背景,以知青或劳改人员为主要人物,讲述与知青经验相关的“过去”的故事。到了《繁花》,小说的表现空间和表现主题虽然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但其中仍贯穿着对知青记忆的书写。姝华的下乡,大妹妹的出城与返程,兰兰的假病留沪都是与知青共同经验紧密相关情节内容。可见,在金宇澄对过去时光的书写中,知青记忆一直是其中一个无法绕开的重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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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说不尽的南方故事
1990 年金宇澄在《收获》发表了中篇小说《轻寒》,与以往以东北生活为主题的知青小说不同,这是一篇带有明显南方情调和南方色彩的小说——故事一开始就透露了某种视角的转移:“在那时,我还能终日坐在岸边,看船、看小镇的座座桥梁……”①。青瓦粉墙、野寺渔火、平桥浅渚、丝弦管竹,这些充斥于《轻寒》的南方式意象,似乎暗示着金宇澄与北方世界的告别。因为在这之后,金宇澄开始更多地写黎里、写上海,写琐碎的南方故事和隐秘的市井八卦。通过对南方记忆的细碎捕捉与打捞,金宇澄逐渐恢复了对南方生活的话语权,确立了独属于他的南方世界。
一、上海记忆的打捞
金宇澄对知青岁月的追溯也常常牵扯出引动万千思绪的上海记忆。《不死鸟传说》从女知青眉宇间凝结的恬淡与愁绪,写到上海连绵阴雨的马路和弄堂、江南丝竹,和深夜沪剧女角的唱段;《失去的河流》通过苏州河潮丝丝的腥味、港监拉长的调门声,引出黑土地上的悲剧故事;《夜之旅》在“我”看似无序的呓语中,反复插入柳枝、船桨、竹篙等具有上海情调的意象。或许正如表现上海生活的《繁花》没有回避对知青记忆的书写一样,金宇澄的知青小说也始终萦绕着上海记忆的魅影。
当然,真正将上海作为书写对象,有意识地讲述上海故事,展示上海记忆的小说还是《繁花》。在《繁花》中,“上海”不仅是故事发展的空间背景,也象征着一种独特的文化性格和精神气质。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曾指出:“城市的吸引力和排斥力为文学提供了深刻的主题和观点。在文学中,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点,不如说是一种隐喻。”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应该承认,《繁花》不是一部附着于其他主题之下的有关上海的小说,而是一部以上海为主题,着力展现上海文化记忆与文化精神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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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放逐、僭越、抽空:“破碎”的记忆世界
第一节 被放逐的情感伦理
金宇澄对爱情和亲情的表现,常常带有某种玩味的残酷。在他笔下,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都陷入了无可挽回的破碎,呈现出一种消极的、虚无的状态——爱情是交织着谎言和欺骗的算计,亲情是充斥着冷漠和隔阂的暴力。这种对美好情感的解构与放逐,显示了生命的无力和颓败,使小说弥漫出孤独、无望、困顿的悲凉意绪。
一、爱情:在重压和游戏中失落
金宇澄小说中的爱情无一例外地处于一种失落的状态。在小说中,金宇澄基本不谈爱情,或者说,他始终将爱情放置于某种特殊状态下来处理。他或是让爱情暴露于令人窒息的生存与政治的双重重压之下,肢解爱情所有的浪漫想象,让本可能发生的爱情在压抑的氛围下,挥发成种种猜忌、恐惧和悬疑;或是将爱情高悬于一种漂浮的状态之中,让爱情在欲望与利益的跑马场里,在人物无止境的游戏与试探中沦为虚幻的、不可靠的存在。通过对美好爱情的悬置与变形,小说制造出了无限压抑的情绪与氛围,生成了情感上独特的破碎与感伤气质。
《苍凉纪念日》中的阴冷的氛围与幽暗的心绪就来源于一场失败的爱情。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略显诡异的爱情——知青陈平为了擦掉写在食堂黑板上的欠债记录,在凌晨偷溜进厨房,窥见了阿桂与男友的约会——阿桂与男友隐蔽于面案一角,在不断升腾、弥散开的雪白蒸气的遮掩下抱作一团:“半开的笼屉里中,个个重四两的白面馒头在白气里隐隐绰绰,宛如半遮薄纱的女人的胸怀。角落里阿桂的样子消失掉了,只是听到声音……”①这里,金宇澄借隐现于白气之中的馒头,隐喻阿桂与男友潜伏于暗处,朦胧如鬼影般存在的爱情。这一场景让人不由联想到金宇澄在《繁花》中对 5 室阿姨和黄毛,以及小毛和银凤的偷情片段的描写:
阿宝眼前,冲头缩回高位,小窗前方,露出 5 室阿姨三分之一后背,三分之一短发,5 室阿姨蹲于 2 号冲床的阴影里,看不见黄毛。闪电一显而失,5 室阿姨蹲于直立的冲床前面,两臂抱紧前方,头发与肩胛,不断前后作横向移动,与冲床上下滑动的频率不一致……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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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被僭越的历史价值
对宏大历史价值的解构,构成了金宇澄小说另一维度的“破碎”。在金宇澄的小说中,历史是以一种消解的逻辑展开的:它或被淹没于个体真实的苦难之下,或被芜杂的日常所收编。通过大历史和个人生命体验之间的错位与悖反,金宇澄打破了坚不可摧的历史神话,揭示了历史的失序和混乱,生成了文本颓废、消极的历史意识和虚无、悲凉的美学氛围。
一、苦难现实对“青春无悔”的解构
2012 年,沉寂多年的金宇澄以一部《繁花》重登文坛。就在小说以其鲜明的上海叙事大获成功后,金宇澄突然调转枪头,重返记忆中的东北,推出了以知青生活为主题非虚构作品《碗——死亡笔记》。故事从一场知青大聚会开始。在一次知青聚会上,老知青们意外得知 30 年前坠井而亡的女知青小英,曾在死前秘密返沪,并诞下一名女婴。现如今,女婴已长成 30 岁的上海女青年,她得到了老知青们即将重游农场的消息,特意赶来聚会,和上海的阿姨、爷叔一起踏上了前往东北的祭奠之旅。
这是一场属于两代青年的祭奠活动,它既是小英女儿对母亲亡灵的哀悼,也是老知青们对过去青春的集体追忆。有意味的是,面对这次追忆,金宇澄显得格外的冷静和克制,他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不是活动参与者,而是监视器前的记录者,平静地审视着这场声势浩大的重返之行。在他的视野中,老知青们的重返和他们所宣称的“青春无悔”,与其说是对过往理想激情的缅怀和确认,不如说是一代人对身份认同的寻找和炫耀。神情激昂的知青们一方面借由彼此,验证过去的自己,另一方面又因为琐屑繁杂的个人成见和现实生活中的身份差异而不断分化,形成复杂的隔阂:一部分人由于日常的种种失意,而将农场记忆视为一生的最亮点,试图通过反复的诉说和肯定,将其升华为不可磨灭的精神勋章;另一部分人虽然深感农场生活的灰暗与残酷,但为了实现自我价值和文化地位的确认,也有意将记忆涂抹成闪光的样子,以此获得精神上的宣泄和满足。通过对老知青反复重提知青记忆这一行为纯粹性的质询,金宇澄成功解构了知青叙事的神话,揭示了“青春无悔”等宏大理想、口号背后可能存在的片面性和欺骗性——“下乡的一开口,可谓‘青春无悔’,其实长夜如磬,人的一生是有悔的,然而肠子悔青,同样无人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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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中断与悬置:“破碎”的叙事形式.....................................52
第一节 被打断的连贯情节................................52
一、 中断的线性时间...............................52
二、 空缺的关键内容.........................57
第四章 “破碎”症候的主体探源.................................67
第一节 动荡生命下的“虚无”体验..............67
一、 难以忘却的父辈伤痛...............................68
二、 边缘、底层的个人经历.........................73
第四章 “破碎”症候的主体探源
第一节 动荡生命下的“虚无”体验
一个作家文学品格和美学特征的形成,并不只是某种技巧、经验、策略的简单相加,更紧密联系着作家本人的精神世界和心理空间,烙印着创作者个人化的生存体验。在我看来,金宇澄小说中的“破碎”氛围,就相当程度地融含了他对父辈坎坷人生和自我苦难经历的体验。家庭的无辜蒙冤和动荡、底层的成长记忆,不仅构成了金宇澄难以纾解的情感窒碍,也让他痛感生命的苦涩与失意,最终生成了小说颓废、感伤的审美氛围和压抑、晦暗的情感色彩。
一、难以忘却的父辈伤痛
2012 年,《繁花》的横空出世让“老作家”金宇澄暴得大名。就在人们猜测他将沿着“上海叙事”的道路上继续拓进时,金宇澄突然调转枪头,推出了一部讲述父辈历史的非虚构作品《回望》。紧接着,在 2018 年,金宇澄又出版了一部有关知青生活的非虚构作品《碗——死亡笔记》。从《回望》到《碗——死亡笔记》,金宇澄交代了很多有关“过去岁月”的细节。在这两本书中,我们也可以找到大量虚构作品中的人物原型、场景原型和事件原型。如《繁花》中的欧阳先生、阿宝、绍兴阿婆,实际可以与金宇澄父亲的老上级、金宇澄本人以及金宇澄的太祖母一一对应;《轻寒》中永远弥漫着咸腻味的腌肉店、消失的老板与偷情的女主人,与《回望》提到的,经营腌肉行的玄溟一家的种种场景、境遇不谋而合;而《苍凉纪念日》中的阿珍之死,则明显是对《碗——死亡笔记》中小英的故事的改写。当然,在这里指出金宇澄小说与他的非虚构作品之间的某些对应关系,并非是要对金宇澄的创作做一种纯粹的本事考据,而是想要强调,金宇澄的非虚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对自我记忆的一种背书,其中浸润着他大量的个人经历与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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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破碎”的意义与限度
《繁花》的结尾定格于一个“离去”画面:在深夜的苏州河畔,阿宝和沪生伴随着黄安悠扬的歌声,闷头向前……在两人远去的背影中,我恍惚看到了金宇澄身影——那一刻,他穿过记忆漫漶的隧道,朝着历史的另一头缓步走去,那么平静,也那么坚定。转向历史的背面,步入日常生活的丛林,这似乎是金宇澄小说始终遵循的一套“语法”。我们所强调的“破碎”,具体到表现手法上,也就体现为对大历史的放逐和对日常生活的坚定开拓。因而,在这里,我试图将“破碎”作为对这一“语法”的修辞性概括,通过与其他日常叙事小说的对比,来考察金宇澄日常生活书写的意义与局限。
如果把金宇澄的小说放置到一个大的日常生活叙事和上海叙事的坐标中,我们会发现,它实际对应着两类不同取向的文学,一类是以程乃珊、陈丹燕为代表的具有怀旧想象色彩的文学;另一类是以郭敬明、卫慧为代表的张扬物质与现实的青春小说。而无论是怀旧想象,还是青春小说,它们实际都具有很强的“非历史”的特点,因为它们所怀想与沉溺的,都是一段凝滞的、符号化的历史。相比之下,金宇澄的小说虽然也回避对大历史建构,强调书写日常生活的琐碎风景,但必须承认,这些小说又都是立足于历史的。就像即便我们能对《繁花》作出无数日常生活美学、城市诗学等方面的阐释,但小说更为深刻的意义仍然根植于历史之中。因为只有把《繁花》放在当代史这样一个大的语境里,镶嵌于小说之中的两个时代,才能产生最大的审美张力,小说才能站得住脚。同样,金宇澄前期小说中的“迷夜式结构”和“迷夜式氛围”,也都只有立足于知青的背景,才能“有的放矢”。
参考文献(略)
“破碎”的记忆言说范文——金宇澄文学小说论
论文价格:150元/篇
论文用途:硕士毕业论文 Master Thesis
编辑:硕博论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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